深燃（shenrancaijing）原創

作者 | 唐亞華

編輯 | 沐風

2022年央視315晚會揭開了醫美速成班的亂象。

在315晚會曝光的案例中，90后姑娘小雪因為一次醫美事故，左眼永久失明。原來，一位服裝店店主自稱會注射玻尿酸，能幫她填充額頭，在一家酒店里，以1000元一針的價格，給她注射了6針玻尿酸。本應該在表皮注射的玻尿酸，被該店主注射到了血管里，造成小雪中央動脈阻塞。經過醫院搶救，命保住了，但小雪左眼失明，大面積腦梗。

觸目驚心的案例還有不少：80后網絡主播小紅，在一個朋友家里，花費1500元，接受了鼻翼兩側注射干細胞填充淚溝，臉腫得就跟蜜蜂蟄了一樣。王女士在家里接受了一位朋友的美容針劑注射，花費近20萬元，注射了20多針玻尿酸，結果面目全非……

類似不規范的醫美操作帶給很多人終身遺憾，而這些行為背后的從業者，大多數并不是醫生，他們只是經過了一些短期培訓，就在美容院、個人工作室，甚至是酒店、小區住戶家里實施著各種醫療行為。

不少違規從業者所參加的短期醫美培訓班，號稱能做到“0基礎學員7-10天包教包會”，收費在幾千元到上萬元不等。他們聲稱學員后期既能自己從業，還能加盟開店。被315曝光的包括美希淑顏醫療美容、蚌埠柏美思醫療美容、鄭州星美教育信息咨詢有限公司、圣嘉麗禾醫美微整培訓學校等。

然而，315之后，不少機構仍然在大張旗鼓地做廣告、招生，拍胸脯保證0基礎學員包教包會，并提供后續從業、開店指導，傳授風險規避方式。

多位從業者告訴深燃，醫美是嚴肅的醫療行為，合規的醫美培訓應該由正規大學、醫美行業學會、有教育咨詢資質的正規醫美機構等組織，教學者必須是執業醫生，招收的學員原則上也是醫生。因為根據相關法律，從事醫美服務的人員必須具備《醫師資格證書》、《醫師執業證書》。而市面上所謂的醫美培訓學校，招收的“0基礎學員”并不具備資質，即便學完了課程，給人做醫美也屬于非法行醫。

3月25日，深燃在搜索平臺上搜“靠譜醫美培訓機構”，排在第一位的標記有廣告字樣的是上海某微整形學院，點擊該鏈接后彈出了對話框。

隨后深燃按照提示添加了客服人員，微信名為某微整學院王老師，深燃一再強調自己“沒有醫學背景，甚至看到針頭都害怕”，但對方表示：“學院的醫美微整培訓全科班就是針對0基礎學員的，包教包會、簽約教學，后期可終身免費復訓。0基礎學員先學不開刀不手術的微整形課程，后續可以再學手術班課程。”

王老師口中所謂的“微整形課程”，內容包括精品注射+線雕+埋線雙眼皮課程三大類。

據業內人士介紹，從類別上來看，醫美包括以光電類、注射類為代表的輕醫美和手術類項目，手術類項目又包含埋線雙眼皮這樣的一級手術和需要全麻的隆胸、吸脂等二級手術。以上所有操作均需要在有資質的醫美機構由有資質的醫生來操作。

上述醫美培訓機構涉及的課程中，排除了操作相對簡單的光電類項目，而以注射類和手術類項目為主。

上海某機構老師表示，針對0基礎學員開課 / 深燃截圖

價格方面，王老師表示，精品全科班正常學費8800元，馬上報名可以單獨申請至5800元，還贈送如下圖所示價值2000元的產品和價值3萬多元的課程。

報名優惠禮包 / 深燃截圖

王老師還提到，結業后會頒發學院的輕醫美技術結業證書，該證書完全合法。一些從業者表示，市面上有很多由各類整形協會、醫美產品廠商、培訓機構頒發的證書，但這類證書并無含金量。

當深燃詢問“315曝光后你們還能不能招生”時，王老師強調，“那些機構是請非醫務人員培訓的私人班，我們是行業當中唯一一家由上海市高端醫療整形醫院的院長親自教學的院校，院長臨床經驗30多年，保證了技術后期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乍一看，跟著上述機構進行醫美培訓仿佛沒什么問題。但深燃咨詢醫美行業人士后，得到的答復是，按照慣例，正規的醫美培訓必須得是執業醫生才能參加，無醫學背景的學員通過短期速成班掌握對應的醫療技能幾乎不可能，學員通過培訓后，未獲取執業資格給人做醫美屬于非法行醫。

我們來看看如果是正規的醫美培訓，需要具備什么樣的資質？

醫美機構小忠麗格創始人趙小忠告訴深燃：“所謂的醫美培訓，是以醫學教育為基礎的，是作為一種醫生技能的擴展培訓存在，以往都是在醫療機構完成的。目前市面上相對正規的醫美培訓有幾種方式：一種是大學教育，正規大學的醫學院開設有醫美課程；一種是醫學協會、醫美機構等組織的一些課程，有公開課、幫帶、巡診、大會、學習班等形式；還有一類由一些廠商組織，比如肉毒毒素生產商，每年要組織多次培訓。”

但做醫美培訓有一個重要條件，“所有的理論講解、技術操作都需是執業醫生來做，參加培訓學習的原則上也是執業醫生。”

他自己在工作之余每年都要舉辦一些學習班，“我們是民營的醫療機構，注冊的經營范圍里包括教育培訓。我們會提前一年在醫師協會報備下一年要辦的班。為期5天的班，我們收費為1.2萬元。”

除了老師和學員的資質問題，上述醫美培訓速成班在技術上也存在很大隱患。

315報道中就詳細介紹了這類培訓班的學習過程。暗訪記者交納了5000多元報名費，和14名毫無醫學背景的學員完成了為期6天的培訓。其中有四天注射類課程，其間老師講述將1瓶藥劑加生理鹽水稀釋后打給5個人，利潤空間更大，還鼓勵學員拍照，發朋友圈，證明自己正在接受專業培訓，開始積累客戶資源。老師上課時特別強調，雖然沒打過針，但千萬不能露怯，“不管我們是否專業，我們得裝得專業，比如拆針、戴手套，不能給人家毛躁的印象。”

第五天的面部線雕課程，報道顯示該記者僅僅觀摩一次手術就結束了。最后一天課程是埋線雙眼皮手術，學員們觀看了錄像，在模具上練習了一次，為期六天的微整形全科班就結業了，學員們拿到了微整形美容師高級證書，發證機構是“國際整形美容職業認證中心”，但該記者沒有查詢到這個認證中心的備案信息。

對于這類醫美速成班，趙小忠表示，之所以有這些低門檻培訓，是因為有的醫美操作看似很簡單，比如做埋線雙眼皮的原理就跟縫衣服類似。但在實際操作中，醫學專業比其他專業上課的時間長，就是因為醫學課程要掌握的知識太多了，一名執業醫生在實操之前，可能需要經歷五年本科、三年碩士，大部分人還有三年博士，以及若干年的臨床經驗，想花幾千塊錢一個禮拜就學好，肯定是不可能的。

“簡單的注射類項目，醫生要了解局部解剖和藥物性質，適應癥和不良反應，簡單的護士打針也有嚴格的一套程序，衛校也要上三年，‘包教包會’的說法完全是坑害人。”趙小忠說。

除了“速成”，醫美培訓領域的亂象還有很多。首先是過度營銷。

比如深燃聯系的上述機構的銷售人員，為了促成報班，連學員的出路都規劃好了。

“后續可以到一定規模的門診機構工作，不要到公立整形醫院去，也可以自己開工作室，操作的時候老師會在微信群里指導你們，做完線雕隆鼻、雙眼皮拍圖片或視頻，或邀請老師現場指導都可以。”王老師也知道無資質執業不合規，所以一再叮囑，“平時操作要注意規避風險，畢竟零基礎學員基本上考不出來醫師執業資格證，你想賺市場這個錢，咱把技術先學好，保證不被客戶投訴、舉報。”

實際上，事情沒有王老師說得這么容易，沒有經過衛健委審批通過的醫美機構、個人工作室都是違規的。

王老師還補充，具體如何規避風險，老師在課堂上會講到，比如有些產品不能放在明面上，有些連柜子里都不能放。她自己也承認，如果技術出了問題，被客戶投訴或被相關部門查到的話，屬于非法行醫，所以操作的時候，要保證手法不要出問題，另外最好確認客戶是熟悉靠譜的，不熟悉的人盡量不要做。為了取得客戶信任，王老師提醒，除了證書，跟院長的合照、畢業照等都可以拿給客戶看。

如果學員想正大光明開店，王老師聲稱可以加盟該學院，她介紹，學院有資源去幫助學員開合規的醫療美容機構，加盟費最低可以優惠到12.8萬元。“開店后你可以只做老板，找護士或醫生操作，要是沒有大問題，也可以自己上手操作。”

事實上，培訓機構的銷售以及醫美機構的銷售、咨詢崗位是否有必要存在，行業內討論很多。趙小忠表示：“按道理，醫美是醫療行為，參照我們去學校上學，去醫院看病，不要銷售或咨詢人員。但實際執行過程中，培訓機構和民營機構的醫生沒有那么多時間去跟每個消費者交流解答問題，市場需要，咨詢師或者銷售就出現了。”

在他看來，相對正規的咨詢師或銷售，可以解答患者的疑問，但在治療前必須由醫生診斷、核對方案、解釋相關的風險。他指出，有一些過度逐利的機構，以銷售為導向，醫生的話語權小，咨詢師讓做什么就做什么。“嚴格來說沒有醫美咨詢師這個崗位，但市場上確實存在，到底合理不合理目前沒有結論，也處于監管盲區。”

另外，醫美培訓和醫美行業還存在著對老師的過度包裝現象。

比如上述深燃聯系的機構，介紹其主要代教的教授曾擔任原解放軍某部隊醫院院長，從事醫美30余年，專向技能是注射美容、360吸脂、隆胸術、隆鼻、眼部整形、脂肪填充等熱門項目。但深燃搜索該“教授”在某醫院官網的信息，顯示其過往履歷主要以疤痕修復為主，并未提及以上熱門項目。

2021年，市場監管總局曾公布了醫美領域10件不正當競爭典型案例，其中就涉及虛假宣傳醫生資歷。其中一個案例提到，北京某醫療美容診所宣傳的醫生李某為原三甲醫院醫生，實際其僅到中日友好醫院進修，而非中日友好醫院正式醫生。

另一個案例提到江蘇省南京某美容醫院虛假宣傳醫生資歷案。該機構制作的廣告板上分別介紹陳某為“韓國首爾大學醫學院特聘外籍教授、澳洲墨爾本整形專家課程國際講師”，劉某某為“日韓鼻整形協會榮譽會員、凝時煥眸術整形專利獲得者”等。通報顯示該宣傳信息不實，系該機構為了包裝醫生進行的夸大、虛假宣傳。

醫美行業研究人士賀華煜指出：“有一些整形美容協會，聽起來像是官方協會，其實只是民間組織，它們為了利益，販賣各種證書，給一些沒有資質的醫生授予各種頭銜，整個行業對專家教授的過度包裝、虛假宣傳很常見。”

事實上，很多所謂的教授不一定是我們以為的正規大學一步一步評職稱拿到的教授，而有可能是“客座教授”、“榮譽教授”。他們可能是名人、學者、企業家等等，并不一定具備相應的職稱。

醫美暴利是大眾的共識，在醫美機構無資質、醫生無執業資格證、醫美產品不正規的情況下更甚。

315晚會中提到，培訓結束后，老師把醫美藥品批發商的聯系方式發在班級群里，學員可以通過他們，以極其低廉的價格拿到各種針劑，“你們拿貨大概是在1000元錢一支針劑，但是整形醫院是12800一支，基本上是10倍。”

深燃所咨詢的上海某醫美機構老師表示，“醫美技術學會以后，后期利潤很高的，操作好一個客戶，后期會有源源不斷的轉介紹。具體的利潤空間要看商業運營狀況，能把1000塊錢的東西賣到5萬元，那算自己有本事，我們課堂上也會教一些引流拓客的方法。”

在利益驅使下，整個醫美培訓行業，從老師的資質，到機構的營銷，再到最后學員的違規操作，每一環都存在亂象。

這背后，各參與方誰分到了其中的利益？

培訓機構賺的是周期短、流程簡單的培訓的錢，以一個班20個學員，每人收費5000元計算，一個為期7天的速成班，就能收10萬元。另外，學員后續還可能會從學院處采購做醫美需要的產品，來自產品方面的利潤可能會更高。更別提收加盟費指導學員開店的長尾賺錢空間了。

培訓機構的老師，作為其中教學環節的主體，有的是不具備資質的“赤腳”醫生，包裝了一堆虛假名頭行走江湖，攫取利潤，有的或許是正規的執業醫生，為了利益，為違規機構站臺，從培訓機構獲取收益。

到學員端，明知無執業資格行醫屬于違規行為，但做一個醫美項目就有幾千到幾萬元的收益，高額的回報誘惑，再加上培訓學校銷售人員的話術引導，學員很可能走上鋌而走險的搞錢之路。

近年來，國家一直在大力打擊黑醫美，但因為大部分醫美行為發生在私人工作室，患者或從業者家里，甚至酒店房間里。過程很隱蔽，又多在熟人圈發展，除非出現重大事故并且有患者舉報，否則很難被發現。

至于上述鏈條上各參與方面臨的法律責任，北京至普律師事務所合伙人李圣指出，首先要看這些培訓機構是否具備培訓資質，老師是否具有醫學教育資質。可以肯定的是，學員們不可能通過此種培訓取得合法的執業資格。“若醫美培訓機構未持有工商許可的培訓資質，或招募不具備專業資質的培訓老師，或宣傳畢業后可以獲得醫美技能資格證書等違法行為的，學員可向衛生、工商、教育等行政部門舉報，要求退費，也可向有管轄權的法院提起訴訟。”

他補充，如果學員利用在培訓機構所學，注射玻尿酸、肉毒素，進行雙眼皮、線雕手術等有創醫療行為，明確違反《醫師法》第13條的禁止性規定“未取得醫師執業證書，不得從事醫師執業活動”，屬于非法行醫。學員若未經批準擅自行醫或開辦醫療機構行醫，衛生行政部門會對其作出相應的行政處罰。給患者造成損害的，需要承擔賠償責任，如果情節嚴重，則涉嫌非法行醫罪，應承擔刑事責任。

“遇到無資質醫生操作并造成不良后果的，消費者可向消費者協會投訴或向衛生、工商等行政部門進行舉報，也可向法院提起訴訟。”李圣說。

所以，如果有0基礎學員確實想進入醫美行業，要通過正規渠道，除了報考醫學類院校選擇對應專業，成人也可以通過正規的繼續教育渠道學習，再去考取醫師資質。在此基礎上，再去參加來自執業醫生的培訓，提升個人技能。

多位從業者提醒消費者，遇到過分低價的醫美項目要三思，尤其要遠離沒有資質的私人診所、個人工作室。在選擇醫美服務時，消費者應該查看醫美培訓機構是否持有《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以及醫師是否取得《醫師資格證書》、《醫師執業證書》，二者是否在衛健委官網有備案，同時檢查所用的產品是否為正規渠道的合格產品。

*題圖及文中配圖來源于unsplash。